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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小山村的藝術(shù)活力

      2020-09-02 16:44:22   

      葛家村“時光場域”。海 天攝

      葛家村“趣玩吧”。海 天攝

      葛家村的活力,自每一條村巷、每一個拐角、每一戶農(nóng)家小院的藝術(shù)氣息里涌現(xiàn),在每一張風(fēng)吹日曬的臉上彌漫、每一雙眼睛里發(fā)光。

      叢志強走進葛家村口,一如去年春天第一次站在葛家村口一樣——一頂寬檐草帽,一雙運動鞋,一個雙肩背包,蓄著一撮小胡子。那時,他說自己是“教授”,張口都是“藝術(shù)”,還拉著村民說要一起搞藝術(shù),因此被葛德土等村民斬釘截鐵地判定為“騙子”。村民們認(rèn)為,搞藝術(shù)干嗎要拉著我們一起?肯定是打著“藝術(shù)”旗號搞傳銷的。

      不同的是,這位中國人民大學(xué)副教授,從一年多前被村民誤稱為“騙子”,變成了如今的“叢老師”——“叢老師你又來啦”“叢老師要是沒有你,哪有現(xiàn)在的葛家村啊”。這源于因叢志強而起的葛家村一年來的巨變。

      從村口往里走,依次能看到這樣一幅幅別樣的景象:

      取自溪里的鵝卵石,壘成一垛波浪形的墻,墻上漆上了反差強烈的顏色,像誰家客廳里的印象派背景畫;石塊壘成的“沙發(fā)”上,鋪著刷了清漆的木板,上面曬著誰家的兩雙布鞋;“茶幾”也是用石塊壘成,粗細不一的圓竹筒將它隔成三層,上面擺著太陽花和多肉植物。這是葛家村的露天“鄉(xiāng)村客廳”。

      一口古井旁,臥著一個鵝卵石砌的躺椅,上面也鋪著刷了清漆的木板;躺椅旁壘了兩塊大石頭,石頭上立著一個天藍色酒缸,里面鉆出一叢水靈靈的蕨類。這是葛家村的“時光場域”。

      石頭屋的木窗外,或挑出一株吊蘭、一盞舊馬燈,或掛著幾個竹筒風(fēng)鈴。拐角處的石墻上,像是隨意散落著一些樹根的橫斷面,一圈圈年輪仿佛一道道來自歲月深處的目光。

      還有看得見炊煙的仙人掌酒吧,擺滿了舊物事、布娃娃的仙絨美術(shù)館和粉小仙手藝館,由相鄰宅基地改造成的四君子院,爭相綻放的農(nóng)家樂和民宿……

      所有這些“藝術(shù)品”,是一年多來叢志強帶著村民們用木頭、竹子、鵝卵石、廢布料、廢酒缸、貝殼、麻繩,再加上心血做成的。

      有著一千二百年歷史的葛家村,是寧波市寧??h一個普通的小山村,也是沿海經(jīng)濟發(fā)達地區(qū)一個相對落后的角落。大山、毛竹、溪流、卵石、桂花林、石頭屋,是叢志強對葛家村最初的印象。當(dāng)叢志強第一次走進村里時,圍坐在樹下閑聊的老人說:“我們村的形狀就像一條船,那里原來有一棵老銀杏樹,是桅桿,后來銀杏樹死了,沒有桅桿了,船走不動啦。”

      村干部的說法是:“每次請人過來投資,人家一看沒投資基礎(chǔ),轉(zhuǎn)一圈就走了。”

      叢志強想幫他們把桅桿重新豎起來,讓船走起來,他嘗試的辦法是——用藝術(shù)為村莊賦能。

      身為中國人民大學(xué)藝術(shù)學(xué)院副教授、國家一級美術(shù)師的叢志強,一直希望通過自己的專業(yè)為國家的脫貧攻堅、鄉(xiāng)村振興做點事情,將理論付諸實踐,通過藝術(shù)設(shè)計的方式讓老百姓成為脫貧致富與鄉(xiāng)村振興的積極主體。

      求賢若渴、慕名而來的時任寧??h委副書記李貴軍與叢志強一拍即合。做公益、出科研成果,是叢志強的初衷。能成嗎?不知道。李貴軍寬慰他說,試試吧,萬一成了呢!

      于是,叢志強帶著他的團隊來到了葛家村。

      第一步最難。內(nèi)生動力的有效激發(fā),需要在設(shè)計者和村民共事的過程中完成。設(shè)計者必須快速取得村民信任,挖掘村民個人資源,再轉(zhuǎn)化為公共資源。因此,設(shè)計的藝術(shù)作品要好看,要有用,還要能賺錢。

      在孩子的哭鬧聲、村民的嘮嗑聲里,叢志強硬著頭皮上了一堂理念課。第二天起,叢志強和學(xué)生們便帶著村民做了兩個“有用物”——“葛家椅”和“樹蟲樂園”。“葛家椅”可坐、可躺、可靠,令老人們驚喜;“樹蟲樂園”里可爬、可鉆、可跳,孩子們樂瘋了。村民們一下子感受到自己被“設(shè)計”這個東西關(guān)心照顧了,對叢志強的信任度大幅提升。

      從此,葛家村每一天都在變化,都有驚喜。變化最大的,是村民自己。

      曾叫叢志強“騙子”的葛德土迎了上來,拉他去看自己昨天做的貝殼盆景。院子里外都擺著葛德土的作品,全是用海螺殼和貝殼做的。用貝殼、竹筒、菖蒲、水流和舊斗笠、舊蓑衣、舊油燈構(gòu)成的“姜太公釣魚”最有藝術(shù)感,讓叢志強贊嘆不已。一個從沒讀過書的牽牛娃,居然有些藝術(shù)天分,還說要做就做和別人不一樣的。夜晚一躺到床上,葛德土就使勁地想:竹子人家做過了,我不做,木頭會生蟲,石頭拿回來呢,妻子要罵的。于是,他去酒席上討來各種貝殼,去問修橋的人要邊角料,把打年糕的廢棄石臼搬回了家。家里后院的屋檐下,掛著一排每天都要操練的“武器”——銼刀、螺絲刀、扳手、榔頭、皮尺、大小剪刀,還有一件已經(jīng)磨得看不清原來顏色的工作服。

      仙人掌酒吧的窗口正對著一座石頭屋。正午時分,石頭屋的煙囪里升起裊裊炊煙。

      袁小仙家是叢志強在村里的落腳處,也是他的第一件“作品”。

      “設(shè)計?設(shè)計有什么用???”毫無懸念,五十多歲的袁小仙同她丈夫葛國青還有其他村民一樣,對“設(shè)計”這件事,一不懂,二不信,三不感興趣。

      “我不參加。我什么都做不好,會丟人的。”她羞澀地笑,兩只手絞在一起。

      “我很土”“我很笨”“我沒文化”,這些話是叢志強與村民初期接觸時聽到最多的。而消除已滲透到每一個細胞里的不自信,便是贊美、再贊美。

      夜幕降臨,村子出奇安靜。叢志強和葛國青袁小仙夫婦坐在院子里聊家常。當(dāng)袁小仙無意中說起村里人都夸她廚藝好,逢年過節(jié)親戚朋友都請她幫忙做面點時,興奮地抬高了音調(diào),眼眸里放出光來,與白天羞澀的她判若兩人。

      叢志強的目光緊緊鎖住了那束光。他往前探了探身子,說:“我們想用面來做一個作品,你能幫我們嗎?”

      “用面還能做作品?”袁小仙吃驚地問,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丈夫,呵呵笑道:“那我試試吧。”

      叢志強迅速列了個材料清單和面點創(chuàng)意,請她丈夫用蔬菜和水果榨汁,鼓動她愛畫畫的兒子畫面點造型和圖案,袁小仙按圖樣和面做面點。“作品”出爐的一剎那,袁小仙一手拿著鍋蓋,一手捂著嘴,像個收到禮物的孩子一樣又驚又喜。

      “原來面還可以做成這樣?。?rdquo;大家聞聲圍了過來,小小的廚房瞬間沸騰了。

      得知袁小仙做過裁縫,叢志強又鼓動她用舊衣服給村里的孩子們做玩具。第一個作品是用布做了個一米高的巨型“竹筍”。他們打算包上真的筍殼以讓“竹筍”更逼真。天還沒亮,葛國青就自告奮勇去山上挖竹筍。為了讓筍殼保鮮,袁小仙居然將“竹筍”冰在冰柜里。

      “做得真棒!”

      袁小仙得意地笑了。從此一發(fā)不可收拾,兒子畫畫,她做玩具,常常不覺做到深夜兩點多鐘。小小的家庭手工藝館成了知名景點,來參觀的游客近萬人。她還學(xué)會了做披薩,農(nóng)家樂生意越來越紅火。

      喜歡種盆栽的葛國青則做起了毛竹花插。在叢志強回北京的日子里,袁小仙幾乎每天都會把丈夫的新作品發(fā)給他看。這些新作品,造型一次比一次有創(chuàng)意,制作難度一次比一次高。葛國青悄悄跟叢志強說,村里有的老人沒有收入,等他練好了,教他們一起做,能賣點錢。

      一年后的一個深夜,不善言辭的袁小仙在微信上跟叢志強說:你改變了我們家的命運。

      想起袁小仙一家,坐在酒吧里的叢志強不由自主地微笑。一旁,暑假幫姐姐看酒吧、十六歲的小娜,抬起眼看了看他。叢志強問小娜,你將來是打算留在這兒還是出去?小娜說,我想出去看看。

      叢志強又問,以后村里的年輕人會不會越來越少?

      小娜說,不會,我姐姐他們會回來,我也會回來的,桂花林里有我畫的小鹿。

      他們四十年前的雕花婚床,床欄和內(nèi)壁的十幾幅彩畫是孩子舅舅親手畫的。衣柜、米桶、針線盒、梳妝臺,都是她的陪嫁,針線盒還是她娘當(dāng)年的嫁妝。老油燈是她婆婆留下來的。

      走進仙絨美術(shù)館,一件件老物事里的舊時光涌上來,耳邊恍惚響起鞭炮聲。

      每天起早貪黑種田打工的葉仙絨,最大的夢想是把新房子蓋起來、裝修好。叢志強發(fā)現(xiàn)了她家的三樣寶貝,一是她丈夫的根雕和她的布藝,二是一件件老物事,三是她兒子、孫子和外甥的書法,便鼓勵她開個家庭美術(shù)館。

      “這些東西可以嗎?”

      “太可以了。”

      于是,葉仙絨和丈夫成了仙絨美術(shù)館的正副館長,與因土地紛爭了幾十年的鄰里也盡釋前嫌,一起建成了和美院。

      在與村民的閑聊中,叢志強時刻搜嗅著深埋在泥土里的藝術(shù)氣息。一個個家庭故事里,蘊藏著大量的資源——有形的物和空間,無形的技能和經(jīng)驗。做飯好吃、會縫衣服、喜歡挖筍等,都是一粒粒埋在泥土里的“珍珠”“種子”。叢志強把“珍珠”穿成項鏈,把“種子”變成大樹,意義并不在于物,而是人的改變。

      一個個普通農(nóng)民,被人們由衷地稱為“布玩具大師”“毛竹設(shè)計師”“石藝高人”……他們給基層干部上課,還登上了大學(xué)講臺,上了電視節(jié)目。臉上的羞澀尚未褪盡,卻已寫滿自信自豪。一個個全新的他或她,由內(nèi)而外發(fā)著光,引領(lǐng)著古老村莊從觀念到行動上的正向改變。

      人們問葉仙絨,這么多人來你家參觀,你要陪著,還要貼茶水錢,圖啥?

      她說,不圖啥。從來沒有這么多人來過我們村我們家,我高興,特別高興。

      第一次遇見葛念七,是在一個清晨。天剛蒙蒙亮,一位老人背著竹簸箕在河灘上走走停停。他撿起一塊塊石頭,先放到竹簸箕里,再背上岸,倒進三輪車,拉回村里。

      叢志強問他怎么這么早,他說自己每天四點多鐘就睡不著了,干脆起床去河灘撿石頭。

      后來,叢志強幾乎每天都會遇見他。老人看見他,便會停下車,問候叢老師。

      河灘的每一塊石頭,老人似乎都熟悉。叢志強團隊和村民們實踐用的所有石塊,不管碗口大小的還是雞蛋大小的,圓一點的還是長一點的,他都能從河灘撿回來。叢志強沒來村里前,他撿石頭,卻不知道拿來做什么;叢志強來了村里,他的石頭們?nèi)寂缮狭擞脠觥?/p>

      村里人發(fā)現(xiàn),他的腰板直了,臉上的笑容多了。

      村里人悄悄跟叢志強說,那條河,他每天都會去走,已經(jīng)走過千千萬萬遍。四十多年前,他的妻子就是在這條河里被洪水沖走的。之后很長一段時間,他天天沿河喊、沿河找。

      還有一對夫妻,七十歲的葛太益和六十六歲的陳春梅,也讓叢志強動容。

      那天下暴雨,陳春梅一手撐著傘,一手拿著一把傘,急匆匆奔向桂花王院子的工地。葛太益正彎著腰在桂花樹下壘花壇。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濕,緊貼在后背上。雨水順著衣角、褲腳往下流。

      “這么大的雨,你來干什么?”

      “我就知道下雨你還不肯休息。”

      “有樹擋著不會淋到的。”

      男人繼續(xù)壘花壇。女人不再說話。雨一直下,他一直彎著腰壘著花壇,她一直給他撐著傘,整整一個半小時。

      藝術(shù)的力量,來自古老村莊里的男女老少。這是叢志強之前沒有想到的。

      盛夏午后的葛家村禮堂,此刻,熱鬧了起來。十三位村民排成了一支隊伍。袁小仙把自己最得意的八個布藝娃娃裝進了行李箱,葛三軍帶了三棵小桂花樹,葛德土帶了三大袋貝殼……他們要去遙遠的貴州定汪村布依寨里呆半個月,把葛家村的經(jīng)驗帶進大山,再把刺繡、木工、釀酒等手藝帶回來……

      出征的人們都走了,午后的葛家村瞬間安靜了下來。叢志強覺得又熱又累。每天早晨六點起床,夜里十二點后睡覺,是他在葛家村的常態(tài)。

      路過禮堂旁的大樹,叢志強想起第一次站在這里時,村里老人說的話——村子像船,銀杏樹是桅桿,桅桿斷了,船走不動了。然而,短短一年零四個月,古老村莊的精氣神已被藝術(shù)重新喚醒。這只船,又重新開動了。

      而重豎桅桿的人,不是他,是村民自己。

      走到“時光場域”時,叢志強不由自主地在那幅巨大的布藝畫前停住了腳步。這是前不久來此取經(jīng)結(jié)對的貴州定汪村村民和葛家村村民一起完成的作品。畫的左下部分,是用花布拼貼的桂花樹;右上部分,是刺繡的經(jīng)典圖案樹鳥魚;正中,一條粉紅色的盤扣衣襟將它們緊緊扣在了一起。他仿佛聽到了遙遠的崇山峻嶺間,響起了迎客的動人歌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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